洗澡应该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在澡堂子里放声歌唱呢?——开始只是一个人在哼着,后来另一个人唱出声来。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到了后来就开始了大合唱。再后来,隔壁男澡堂也开始热烈地回应。异样的欢乐氛围在哗哗流水中一鼓一鼓地颤动,颤动,颤动,幅度最来最大,周期越来越短……这样的欢乐竟不知该以何收场。哪怕已经结束了,事后也想不起当时是怎样结束的。
有的时候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在唱,而且至始至终只唱一首歌,只唱那首歌中高潮部分的最后两句。不停地重复啊,重复啊……幸好这“重复”顶多只有洗完一次澡的时间那么长,要是如此重复一整天的话,简直会令听者产生幻觉的。而且幸好这只是在澡堂子里,澡堂微妙的氛围可以包容一切神经质的行为似的。
回音总是很大。水在身体外流,久了,便像是在身体内流。很热。水气浓重……不知道唱歌的人有着怎样一副爱美的身子……唱的那句歌词是什么内容始终分辨不清,声调却尖锐明亮——尖锐明亮而难以分辨内容,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触。
更多的时候是大家都在无意地、悠闲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相互认识的人随意聊着无边无际的话题,这话题不停地分叉,越走越远,几乎快在自己的庞大复杂的分支中迷失了——到后来除了和语言尚存在关系外,这话题已不和其它任何事物再有联系。它们影影绰绰漂浮在澡堂中,忽浓忽淡,往排气扇方向集体移动,消失向外面干爽凉快的空气中。
歌声是次要的。唱歌的那人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唱歌。身体一丝不挂,举止单纯,额外的想法暂停。灵巧的手不停地揉搓澡巾,洗过的长发在头顶扎成团歪倒在前额上。肤色水淋淋地明亮,身形交错。男孩子们隔三岔五地尖叫,甩着小鸡鸡跑来跑去;女孩子们则为自己为什么没有小鸡鸡而深感诧异。
家庭主妇们拎着水桶和盆,扛着搓衣板,一个一个调试水笼头。后来终于找到水流大一点的笼头,然后摆开阵式,埋首洗衣粉泡沫中,奋赤身裸体地力对付天大的一堆脏床罩、窗帘、被套子。
年轻妈妈们还搬来了澡盆,澡盆里还飘满了塑料玩具。妈妈们一边揉头发上的泡沫,一边厉声斥责孩子不要啃塑料鸭鸭,不要喝洗澡水。
有人在努力刷牙,满嘴泡沫,浑身抖动。也不知要刷到什么程度才算完。何止牙齿,可能连扁桃垂体也没有放过。
老板娘和雇客在外面吵架,几乎快动起手来了。
里面又开始了新一轮大合唱。
突然又有小孩子惊天动地地大哭,四处喊着找妈妈。找到妈妈后,妈妈顺手抽他一个大耳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