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近家门的脚步声,每一下都踩在深深的时间里面……)
妈妈,你夜深了才回来,我们仍醒着等你。我们趴在窗户上,一张张小脸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看着你的情景,让你一生都忘不了。你还没跨进家门,就急忙从衣袋里掏出糖果。我们一下子围上去,你便仔细地把糖果给我们一一匀分,我们高兴得又跳又叫,令你欢喜又骄傲。我们七手八脚给你端来烫烫的洗脸水,给你热饭,围着你,七嘴八舌抢着问你城里的事情。很晚很晚了,但是因为兴奋,我们谁也不能入睡。后来你终于拧熄了马灯,房间一片黑暗。你深深地躺在黑暗里的一个角落,想起当自己还走在更为黑暗的归途中时,因为远远看见了家的一粒豆焰之光,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你入睡了。但是睡了不久又惊醒。你梦见自己又一次走进院子,一眼看到我们紧贴在玻璃后面的——那一张张令人落泪的——无望而决意永远不会改变的—— 狂盼的——面孔……
妈妈,你十天后回来,家里的小鸡明显地长大了一些了,原先每天拌半盆麸皮和草料喂它们的,现在非得拌两盆不可了。你趴在鸡圈栅栏上,吃惊地看那些鸡哄抢饲料。你衣服上的扣子掉了一个了,衣襟和袖口很脏很脏,你的裤子也磨破了,你的鞋尖上给指头顶了个洞出来,露出的袜子上也有洞。你的头发那么乱,你的脸那么黑,你的双手伤痕累累……妈妈,你去了十天,这十天你都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呢?这十天里,你似乎在那边过了好多年……家让你亲切又感激,你摸摸这里,看看那儿,庆幸自己不曾永远离开过。于是你在外面受的苦就这样被轻易抵消了。你拖把小凳坐下来,满意地叹息。
妈妈,你十年后回来,看到一切都还没有改变。同你十年前临走时回头看到的最后一幕情景一样——我仍在院子里喂鸡,手提拌鸡食的木桶。你在门外心绪万千,不能进来。你又趴在门缝上继续往里看,我不经意一回头,我旧时的容貌令你一阵狂喜,又暗自心惊。我依稀听见有人低声喊我,便起身张望,又走到门边,拨开别门的栓子,探头朝外看去。你忍不连忙躲起来。妈妈,这十年来的所有事情,又好像全集中发生在昨天。你回来了,像从来不曾离开过似的。傍晚的时候,你挑着水回家,我从窗子里一下子看见了,连忙跑出去给你开门。恍然间就像多年前一样熟练地迎接你。然后我呆呆地看你挑着水熟悉地走向水缸,把水一桶一桶倾倒进去。这时,一直躲在我身后的孩子突然叫我“妈妈”,你立刻替我答应,回过头来,看到我泪水长流。
妈妈,你五十年后回来,我已经死了,你终于没能见上我最后一面。我的亲人们围着我痛哭,但是你一个也不认识。而他们中也没有人认识你。但是他们可怜你这无依无靠的流浪老人,就给你端来饭食,然后再回到我的尸体边哭。后来他们把我安葬。你远远地看着,感到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你自己一个人想像出来的情景。你把一场永别进行了五十年。你看,你本来有这么多时间的,可是你却不愿意拿出一分钟来和我呆在一起。你宁愿把它们全部用来进行衰老。妈妈,你很快也要死了。你用你的一生报复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