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森林里循着声音找到一只啄木鸟。
森林里荡漾的气息是海的气息──亿万支澎湃的细流汇成了它的平静与沉寂。我们走在其中,根本是陷在其中,上不见天日,下不辨东西;此间万物都在被压抑,在挣扎,在爆发,在有光线的地方纷纷伸出手臂,在最暗处一一倒下。脚下厚厚的苔藓蘸着的汁水是这空间中透明黏稠的浓郁一层一层液化下来的沉淀。我踩上去一脚,瞬间陷入深渊。
这森林!用一个没有尽头的地方在向我们等候。隔着千重枝叶,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迷路了,我们依靠着一根巨大的朽木喘息。然后安静,直到沉静。森林开始用一分钟向我们展示一万年。我们站起身继续向前。忽有遥远的叩门的声音如心脏搏动般一声声传来,并且一声声让一切沉下去,寂下去,我们回头望向那处,仓促间跟着绊了一跤,等踉跄着站起身来时,恍恍惚惚什么都乱了,血脉搏动与视线混淆在一起;触觉与味觉难舍难分;疼痛逼入了呼吸;我们想哭出一声,结果都是迈出了一步;回忆与狂想缭绕着手指,攀行与摸索一寸一寸蚁动在腑脏──不能停止,不能左右自己,巨大的孤独从我们脸庞抚摸到心灵──我看着这森林,惧骇深处全是忧伤。我想到了故乡。又想起了我没有故乡……这是闯入了谁的命运?我这是陷入了谁的痛苦……我环顾四周,这四下里居然只剩我一人,不知什么时候走散了。我大声喊着妈妈,我的声音四处穿梭,寻找回答,再空空地回来,回到我面前问我:“妈妈?”我跑了起来,躬着身子,在枝条下,灌木丛中穿行。头发和裸露的手臂被挂痛的感觉从远处暧昧不清地传来。像是谁呶着嘴唇向脑子里吹呵吐气。我加快了步子。我已经想象到我四肢布满创伤地走出森林的情景,那里阳光普照,我却丢失了我的母亲……我扒开一丛灌木跳下去,爬起来,抬起头看到妈妈正站在不远的空地,看着我,竖一根食指在唇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曾渴望有一天能够找到这森林的精灵。但是我们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后我们仍将会这样平凡地生活──当我们坐在河边的沼泽,遥望蓝绿色的森林横亘在眼前,蜿蜒到天边。
我们想着这自然界中恐怕再也没有什么力量会比森林更为强大的吧?只有森林在蕴藏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它是天地间最饥渴,最庞大的火种。它在自己的梦中是一片火海,它醒来就灼灼看着在梦中已经被它毁去的世界。它四季长青,它没有迸出火焰却迸发出四射的枝条。它死去后仍没有忘记留下一片片橘黄,赭红──被焚烧后的颜色。你看枯枝败叶的最后一笔激情便是极端的枯干凋残,便是等待,更为无边际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