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些酒鬼,一旦和酒完成沟通,什么也不要了,家庭、爱情、名誉、金钱、健康、自尊……这才是真正的酒鬼,被酒释放了灵魂,又被酒瓶所禁锢。他们耍酒疯,打群架,蛮不讲理、强辞夺理;他们赖酒账时死皮赖脸,低声下气;他们欠了帐誓死不还,激昂陈辞,悲愤交加;他们骗老婆的钱,骗父母的钱,骗朋友的钱,统统往柜台里送;他们露宿街头巷尾,桥头堡、干沟,在雪地上瑟瑟发抖,耳朵、手指纷纷冻掉;他们倾家荡产,孤家寡人,形影相随,形容枯槁;百折不挠地赊酒,他们抵了名誉抵外套,抵了人格抵手表,以身殉酒,至死不渝……
我庆幸这世上的一切并不是什么都能使我知道、使我理解,否则我也不用这样辛辛苦苦七大篇八大页地哆嗦了。不知看破世事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再接着说我们镇上的酒鬼,那实在是太让人大开眼界。在这偏远闭塞的地方,稍微能干点事情的人都出去干事情了,估计剩下的那些人可能悲哀地觉察到点什么,于是──但是,在这里说他们是在“借酒消愁”显然是不合适,他们一个个分明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的。倒是我一天到晚阴着脸,刷地一把抽出他们递上来的钱, “砰”地把酒瓶往柜台上一顿,再咬牙切齿、天女散花地找零钱──我知道这一夜又不得安宁了。
他们找我讨了杯子拉开了今夜的序幕。最开始时还是靠在柜台上浅斟慢啜,礼貌地压低声间交谈着。谈至兴处,轰然大笑,把来前买酱油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他们赶紧道歉,说着肚子不胀(不要生气)的之类的话(那个时候我知道快差不多了……)。然后沉默,仍然满眼笑意。好容易等小姑娘走了(因为我事先打过招呼,喝酒可以,但不能妨碍我做生意,否则请别处去),再一次爆发笑声。杯中酒一干而尽,再斟满,等再开口时声量大了一些,声调尖了八度(我开始暗道“完了”),瓶中酒开始加速递减。打开第二瓶时便有些无所顾忌了,个别字句开始结巴,目光大胆无畏、咄咄逼人。商店里来买东西的人开始被统统轰走。我开始发脾气。他们开始不讲理。我开始拒绝卖第四瓶酒。他们开始擂柜台、诅咒发誓这一瓶完了便走人。本来叫我“妹妹”的,开始叫起了“嫂子”。我开始屈服,他们拿上酒欢呼不已,开始往柜台上坐,个别的干脆盘腿坐上去,还有人开始回家拿冬不拉(双弦琴)。我开始害怕。
“噢!我的母亲!噢,我的母亲!!”
──今夜的第一场高潮是他们开始跳起舞来,高高地站在柜台上,一个一个两三米高,令人不敢仰视。下面的人则是打着拍子唱着歌,好朋友则拥抱在一起痛哭,不停地相互道歉。还有两个开始去打架,屋里的人嘱咐他们快去快回,外面太冷,正在下雪。还有一位则腻在我跟前没完没了地教我拼他的名字,“达──达──达吾 ──热──克,不是刀热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