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文化与社会、政治视角的错位。对同一事物、同一人物是保守抑或激进,论者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往往是一方在文化层面看问题,另一方在社会或政治层面看问题。比如,余英时和姜义华对于近代中国的保守或激进有针锋相对的观点,原因基本上是视角不同。余是从思想文化的主潮著眼,姜是从社会力量角度著眼。对胡适的评价也会有这种分歧,从反对传统文化,推进新文化运动这方面看,胡适是激进的,而从政治上的改良态度方面看,尤其对国共两党斗争所持立场方面看,胡适是保守的。所以很长时间有一种怪现象: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者骂胡适激进,而大陆的政治批判则骂他保守和反动。对文化大革命性质的评价也有这样的问题,海外人士著眼于文革中的「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称文革的酵素为激进思潮,而大陆人士则强调其「封建余毒」的因素,认为指定接班人、呼「万寿无疆」无论如何不能算是源自马列主义,而是封建传统的基因在起作用,这个视角是政治的而非文化的。
第四种,认识新旧自由主义的错位。相对于维护封建主权的政治哲学,自由主义曾经是一种新锐思想,而在资产阶级革命彻底完成后,自由主义逐渐取得正统和主流地位。在本世纪,随著社会变动,社会主义运动的刺激与挑战,加上内部学理性的探讨,传统自由主义一统天下的局面大为改变。主张国家干预,重视社会平等和福利的人成了新自由派,他们将坚持个体主义、自由竞争等古典自由主义原则的人称为「新保守主义者」。相比而言,中国的发展慢了一拍,当西方的新保守主义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时髦时,它实际上是针对新品种的新自由主义,即社会自由主义,它保的是传统的自由主义而非自由主义之前的传统,而在中国,新保守主义恰恰是针对尚未成气候的自由主义的。西方的新保守主义是要维护和巩固自由主义,中国的新保守主义是不要自由主义。
第五种,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错位。西方发达国家的现代化历程已有若干世纪,现代性及其所包容的科学、理性、自由、民主等等价值早已得到确立。当后现代主义向这些主流价值挑战时,它无疑是激进的,具有一种反叛性;它要批判性地反思占统治地位的、体制化形态的东西。如果不经消化反省,不作取舍地将后现代主义平面横移到中国,那么它的锋芒所向将不是理应批判性反思的旧意识形态,而是中国几代人努力争取但尚未到手的民主自由理想。这是一种时间和空间上的巨大错位,也是激进和保守在发达的西方和发展中的中国之间的错位。
中国目前正处在新旧交替阶段,我们曾长期藐视科学、践踏理性、鄙视文化、蹂躏人权、闭关自守、自外于人类文明和世界进步潮流,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拨正了航向,但航程并非一帆风顺。旧的东西不但远未消失殆尽,反而极为活跃,力图全面卷土重来;新的东西不但远未形成主流或体制,反而在风雨飘摇中有夭折的危险。貌似激进的「后学」所攻击的,是自五四以来的现代化取向和进步传统,扮演的角色确实是新保守主义。当然,事情不可一概而论,许多研究后学甚至提倡后学的人仍然认同现代化和民主取向,但是,在文化界喧嚷得最厉害的若干后学家,其立场和观点是相当明显的。本文接下来集中讨论中国后学的大错位及其保守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