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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站在你们中间,我为何心跳加速?陌生的人,请你止步,听我诉说,请容许我口吐谎言。
(1) 性·挑逗
我们为何降生,为何一来世中就赤裸裸,却为何还要穿上衣物?
我不穿,我拒绝,我在人前把穿好的衣物重新脱下,我在挑逗,我在使用我的肉身,如使用世间其他一切物体般供观赏者享用。
我是如此,我便如此。是谁教会了我体认快感,又是谁使我明白了挑逗他人前来观看?
你,你们,你们不必说。
不,我绝不挑逗,我只把枷锁打碎,把牢笼砸烂,我张开四肢在世中躺卧,你看到我赤裸裸,我委实赤裸裸,你为何看不到我费尽心血脱下的衣物?你为何没有我撕裂血肉的疼痛?
你看世间,除了我们,还有那种物类披戴重重?你看世间除了我们,还有什么动物除为食物,还为别的虚幻的物掠杀争夺?你看世间除了我们,还有什么被无尽的尘灰覆盖,如何也无法认清我们本真的面目?
我一无所有,我不比你们更多,但那生命的泉源却多多地流入我口。为此我即便弱小,也能呐喊,即便一无所是,也站立如一棵松。
我不拒绝你们前来观看,甚至直接把我享用。如果活着本身就是虚伪,那么你享用我,是否也属生存的虚伪的内部,那么我又有何丧失?
我不怕发疯,我愿早早发疯,那癫狂也更接近我内心所渴求。
我日日吃下饭食,我看见人群都向死亡聚集。在上帝的眼中,在造物的眼中,我们究竟有何用,我们究竟奔忙着为谁?
今日我看见身体,在一切物体中我只看见身体,只因它离我最近,只因它也离你们最近。我摆出了某种姿态,我的身体作出了某种动作,倘若不如此,我如何在你们眼中显现,又如何在人世中显现为有,显现为大?
那责备我的,实在在责备自己和他人;那诅咒我的,实在尚未能自觉到自己内心的忏悔。因我就在你们中间,我消灭,也在人群中消灭;我污秽,也是你们的污秽;我荣耀,也荣耀了你们。
(2) 爱·迎接
是谁将你我连接?是什么让我称呼陌生的人群为“你们”?
我们皆出于凡胎,生于人母。血液从祖先流经万代到了你我的身体,但我们还是彼此隔开。
我伸出手,我触摸到物体,那些没有温暖的物体,我爱。我也伸出手,触摸到了你的肉躯。如此世代开始变得截然不同,时间也以优美的姿势在飞舞。
因那血流在你的身体与流在我的身体没有什么不同,因那血使我们共同呼吸在世间。即便我们有不同的血亲的父兄和姐妹,即便我们总有自己小小的家庭,但实在,我们彼此就是姐妹和父兄。
你流出了血,你的身体在受伤,我能感到那种疼痛;因我也会受伤,也会流血。你在哭泣,你的精神备受煎熬,我能感到你的忧愁,你所受的煎熬;因我也在某些时空里哭泣,在某本书里备受折磨。
如此我打开自己,我放胆,我呼唤你们前来。
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不是一扇敞开的门,为什么还是要在你我之间砌起累累的石墙?为什么你们总是跳开一段距离把我观看,为什么观看了还要指指点点,努力与我划清界限?
倘若此世人人都是锁闭的城堡,活着究竟有何留恋?倘若此世人人都把自己保护,那么我又还能向谁敞开?
但我依然要把一切迎接,我的怀抱把一切爱的痛苦承纳。如果我不能爱,这是我的罪责,如果我爱的不够,也是我的罪责。我一定将这罪责承担,也不惮上帝将我惩罚。
我们在此世学习很多,也学会很多,我们一代比一代聪慧,一代比一代精于划算,但我们远远没有学会爱。
树木也能敞开自己,任凭风雷雨摧,为何我们就不能忍受来自我们同胞的伤害?为何我们在受伤之后,首先行之的不是宽容和爱,反而是反击和惩罚?
张开四肢,躺卧于世,我不学习别的,我甚至要把一切都抛弃,我只把迎接学习。
(3) 美·聚集
那首先发明文字的,我要尊他为大。我们必得口吐言语,我们让无形之物身着彩衣。
此刻你们不在别处聚集,只在这里,因我挑逗了你们前来,你们寻着文字的路径抵达了我的内心,世间某一处的内心,而我,这文字,也将你们迎接。
人世的广场已繁多,日常劳作中的各种会议和聚会更是分散和消耗我们的血气。那么我们又何必在此聚集,我们何必再消耗我们的血气?只因此处比别处安静,这里美丽;只因在文字的聚会里,我们的精神得自由。
如果我说,我一定是大声地诉说。如果我只说给我自己听,那么我何必放大自己的声音?如果我只说给我自己听,我又何必言说?
一个人只对于自己,他是无,一个人面对他人,才是有。我们总要在与他人他物的参差比照中生存,总要在他人他物中照亮我们自身。
如此我们言说,也总是面向他人的言说,我们言说,也总在言说中或隐或现了我们的内里。如此我们互相观看,我们在观看中或重或轻地彼此撞击。
我言说许多,还要更多更美地言说,我渴望每一次文字的聚会都是一次盛宴,我希望我的宾客开怀畅饮,兴尽直归。
生命不多时,但只要意愿着,实行着,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光华灿烂。我不求什么,我只求赋予我继续言说的能力,赋予我华美的辞藻,赋予我坚定丰满的内核。
我希望更多的人聚集前来,我希望言语能打破一切阻碍我们彼此贴近的藩篱,我希望有更多更清醒的耳朵倾听。
倘若我无能在实际中,在物质中爱人,那么至少让我在我的言语中久久爱你;倘若你们在实际中,在物质中无能彼此相亲相爱,坦诚对待,那么至少在我的文字中向彼此敞开。
但我们也必将为此受诅咒,我们不能在此世得宽宥。我们是丧失了爱的器官的人,我们伤残着苟活,你说我们如何该得祝福?
祝福归于完美纯净的女神,但也请宽恕我们的无知,宽恕我们残缺不全,也请容许我们在纯美的言语里一次次相会,在纯美的言语里分得一杯寡淡的作为人子的虚荣。
癸未年六月廿六日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