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小孩子到底也是小孩子,除了眼睛和牙齿干净以外,她的小脸上没有一处不是泥巴乎乎的,一双小脏手上,只有指甲盖儿是透明而洁白,指甲缝里也藏污纳垢,黑黑的十个圆弧。
本来小库兰还有满头膨松浓密的金发的,还是自来卷呢,和她的绿色眼睛一配,整个人跟洋娃娃似的稀罕。可是后来……后来嘛,她想让爸爸给自已买裙子(当然,一定是我妈怂恿的,这一带只有我们家店里卖小孩裙子……),就天天对她爸爸含蓄地嚷嚷着:“热,热,热……”,她爸爸就当真了,三下五除二把倒霉的库兰剃成了小光头。这下这小孩再也不喊热了,也不指望新裙子了。重新混入脏脏的孩子群中,手持大棒,勇敢地追狗,把这片草场上的所有的狗追得从此没有一只敢靠近我们这片帐篷区。
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是,库兰家不是牧业上的,她家是定居后的哈萨克农民。虽然定居多年,但夏天来时,仍会携家带口,赶着不多的牲畜到清凉的夏牧场住一段时间。消夏避暑——这是我所知道的很多的定居后的哈萨克家庭的习惯。连一些城里人也这样做,只要是牧业上有亲戚,并且条件许可的话,就会在暑期里让孩子们进山渡过假期。老人们在夏季清爽灿烂的日子里最渴望的也是能够到夏牧场生活一段时间。
尤其是紧邻着夏牧场的一些村庄,一到夏季,几乎全空了,家家户户宅门深锁,牛羊圈也空空荡荡,全村只留几个男人懒洋洋地守着无边的田地和水渠。
千百年来传统的生活和劳动方式固然在短短的几十年中就已经完全接受了改变,但随之会面临的,还有一个更为漫长、艰硬的过渡期――从具体生活到心灵世界点滴适应、缓缓想通的过渡期。我想,这恐怕不只仅仅出于对自然与生俱来的依恋吧?
库兰家在这片草场上开着一家小小的粮油店,同时也卖点喂牲口的粗盐呀,收点羊毛呀什么的。她家的毡房子和帐篷筑在河边,是这片帐篷区最靠边上的一家。而我们家帐篷则远在另外一边。每天清晨傍晚去河边提水时,才从她们家路过几次,她母亲总是站在门口,高声和我们没完没了地打招呼。我们也放下桶,陪她慢慢喧话。但是这小孩从来不和人说话,问她什么,嘴巴一张,就只知道笑,笑得又实在又坦率,兼以“咯咯咯”、“哈哈哈”等音节辅助。真让人羡慕啊,而我们一般只有在遇见实在可笑的事情时,才会这样笑。
她的母亲很精明很开朗的样子,穿戴非常利索。这个夏天她已经在我家店里订做了两条裙子了,又因为我们家只有那两种花色的布料,所以很艰难地放弃了做第三条裙子的打算。
但是有一天她自己带着一块布来了,就是那种南疆维族地区产的艾得来斯绸,但却是质量最差的一种,看上去闪闪发光,斑斓精致,其实,编织得松散异常。不管哪个裁缝,用这样的布料干活,都痛苦得不得了――必须得在缝纫机上搞微雕似地小心谨慎,手上动作稍稍重一点,布料就给手指戳出窟窿眼了……恨不得用缝衣针手缝……裙子做好了,连熨都不敢熨,熨斗轻轻地滑过去,布料上也会沿着纬线拔开一溜儿长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