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人对衣物穿戴有着不太一样的态度和标准。也就是说:他们衣服没有了就买,买了就穿,穿坏了再买这好像和其它地方的人们没什么一样。但是,相比之下,好像这里的人更为坦然甚至轻慢一些。首先,衣服买回去就是穿的,于是就穿,和穿别的衣服没什么不同我的意思是,他们根本不会像另外的一些人那样,格外珍视新衣服。似乎他们是预见着这新衣服变旧的样子来穿着它们似的。一条熨得平平展展的裤子,付过钱就揉巴揉巴塞外套口袋里揣回家去了,让裁缝看了都心疼。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话,衣服当然坏得快了,每年都得添新的。要不然我们生意怎么做呀?而男人们几乎很少进店子量尺寸、买衣服的。一般都是女人拿着自己男人的,或是女儿拿着自己父亲的,母亲拿着儿子的最合适(也最破烂)的衣物,来店里让裁缝给量着比着做出来的。只有单身汉和讲究一点的年轻人才会亲自来店里找裁缝。最固执的是一些老头儿,偶尔来一次,衣服做好了死活不愿意试,好像那是多丢人的事情似的。即使试穿了也不好意思照镜子,你开玩笑似的拽着他往镜子跟前拖,让他亲眼看一看这身衣服有多合身,多苏鲁(漂亮),多让人满意,可越是这样他越害羞,甚至惊慌,离镜子还有老远就双手死死捂着脸,快要哭出来似的。农民和牧民对衣服的要求差别很大。牧民因为天天骑马,必需得裤腿长得拖到地上,裆深胯肥,这样骑马的时候,双腿罗圈地跨开,裤子就会缩一截子,而变得长短刚合适,就不会有风吹着脚脖子了。同理,由于天天伸着胳膊持缰绳,衣袖也要很长的。而农民则恰恰相反,什么都要短一点的好,在家里地里干活利索些。给小孩子们做衣服就更奇怪了。按汉人的想法,孩子嘛,天天都在长着的,要做得稍大一点预备着,可以多穿两年。可我们所服务的这些人,非得做刚好合适的不可,站都站不稳的孩子,也弄得周周正正一身小西装,好像只是为了讨个稀罕似的。女人们就热闹多了,三三两两,不做衣服也过来瞅一瞅,看我们新进什么好布了没有(我们每次进一次布,就可以带动一次流行),如果有了中意的一块布,未来三个月就该努力了。一边努力攒钱,一边努力往我们家店里一天三趟地跑,再三提醒我们别全卖完了,一定要给她留一块够做一条裙子的布。还有的人自己送布来做,做好后却一直弄不出钱来取走,只好任其挂在我家店里,经常来看一看,试穿一下,再叹着气脱下来原挂回去。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有一件小花衬衣在我们这儿,加工费也就八元钱,可妈妈就是凑不出来。也可能手头也不差这点钱,只是想着反正是自己的东西,别人又拿不走的,所以不着急吧。但小姑娘急,每天上午下午放学路过店,都会进来,捏着衣服角儿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不厌其烦地给同伴介绍这是我的!就这样,穿衬衣的季节都快过去了,可衬衣还在我们家里挂着!还是我们最先受不了了,终于有一天,当这个孩子再来看时,我们就取下来让她拿走了。小姑娘那个乐的呀!紧紧攥着衣服,满面喜色,欢喜得都不敢相信了,都不敢轻易离开了。她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看我们都不理睬她了,这才慢吞吞挪出房子,然后转身飞快地跑掉。
在所有来量身订做衣服的人里面,我所见过的最最最的身体是温孜拉的妈妈的,偏偏她老人家又最最最喜欢让我给她做衣服。温孜拉妈妈实在是太胖了!如果只从正面看的话,也看不出个什么特别,就只是胖而已,胳膊比我腰还粗,胸脯像兜着一窝小兽似的。当然,胖的人多的是,比她宽大的人也不见得没有。但是,请再看她的侧面她的厚度远远超过了她的宽度。这个老妈妈的屁股因为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只好举着屁股走路,举着屁股站立,并且举着屁股坐(至于睡觉是怎么个情形就不太清楚了),使这屁股无论任何时候看起来更像一面小桌子,上面随便摆点什么东西都不容易掉下来 真的,不是我故意说谁的坏话,实际情况就这样。而且,如果不这样说的话,再堆几百个字你也明白不了她到底是个怎样的胖。能胖成这个样子,也实在不容易呀。至于给她做衣服,就更不容易了,一般来说,这种没有腰的人,连衣裙倒也罢了,筒裙的话,做出来后得比实际量好的长度再加长一点,令腰一直卡在乳房下面。但是这位老太太,乳房下面也没有空隙,被肉塞得满满的。给她做裙子真令人发愁,布也没法按常规排料在案板上铺好后,左边量一下,叹口气;右边量一下,再叹口气这边够了,那边准缺,真是无从下手。弄得老太太本人都不好意思了,在旁边看着,一个劲地给我们道歉。想想看老人家也挺可怜的,身上穿的裙子可能是自己做的吧,只是说把人勉强给裹住了而已,到处都没法穿平,看上去邋遢极了。其实老太太还算是很讲究的人。好在我和我妈都非常地聪明,我们俩个商量了一阵,又在墙壁上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地涂涂改改计算了好一阵,就把问题给解决了!几天以后,老太太终于穿上这辈子最合身的一套衣服,在小镇上兜着圈子风风光光地回去了。从那以后,我们家裁缝店一下子声名远播,各种各样身材奇形怪状的人纷纷慕名而来,腰粗臀窄的,肩窄胸宽的,斜肩驼背的干这种活,实在是令人气馁。 库尔马罕的儿媳妇也来做裙子了,她的婆婆腼腆地跟在后面,提个料塑袋子,宽容地笑着。我们给她量完尺寸之后,让她先付点订金,这个灵巧敏捷的漂亮女人二话不说,从婆婆拎着的袋子里抓出三只鸡来三只鸡嘛,换一条裙子,够不够? 她要订的是我们最新进货的一块布料,这块晃着金色碎点的布料一挂出来,几乎村子里所有洋气一点的媳妇子们都来订做了裙子,她是落在后面的一个了这是我们这个小地方里能追赶的为数不多的时髦之一
她说:不要让我公公知道了啊?公公小气嘛,给他知道了嘛,要当当(唠叨、责怪)嘛!婆婆知道就没事了?婆婆嘛,好得很嘛!她说着揽过旁边那个又矮又小的老妇人,拼命拥抱她,叭地亲一口,又说:等裙子做好了嘛,我们两个嘛,你一天我一天地,轮流换着穿嘛! 她的婆婆轻轻地嘟噜一句什么,露出长辈才有的笑容,甚至有些骄傲地看着眼前这个高挑苗条的年轻儿媳。库尔马罕的儿媳妇是我们这一带最最出众的两三个漂亮女人之一,她有着猫一样紧凑明艳的的容颜,目光像猫的目光一般抓人。举止也像只猫,敏捷优雅,无声无息。长年粗重的劳动和寒酸的衣着似乎一点也没有磨损到她的青春的灵气,反倒滋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鲜鲜的野气虽然她修长匀称的手指总是那么粗糙,布满了伤痕;而脚上拖着的那双干活时才穿的,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球鞋鞋帮子早垮得没个形状了,脚指头也顶出来了一个。库尔马罕的儿子也是一个俊美明朗的年轻人,但和妻子一站到一起,就会很奇怪地逊色一大截子。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这三只鸡和她那因年轻而放肆的美梦。但是我们要鸡干什么?但是我们还是要了。家里鸡少了公公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家里鸡很多吗?多得很。五十个?一百个?七个。啊太不可思议了:七只鸡少了三只,你公公还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 当地男人不过问家务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来这里做衣服裙子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可爱,可爱得简直都不忍心收她们钱了。哪怕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撒起娇来,也跟小姑娘一样动人。她会像念诗一样哀叹自己的青春,满脸难过,眼睛却狡猾地笑。年龄小的就更难对付了,她干脆紧紧搂着我妈的脖子,拼命亲她,让她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再口口声声地喊她妈妈。所以,到了后来,我们的价格降到了和小上海家的一个档次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这样一来,我们生意就更好了,就更忙了,每天天快亮了才睡下。整个喀吾图小镇上,我们家窗子的的灯光总是亮到最后。 那些深夜里到达喀吾图的人,摸进小镇,循着灯光敲开我们的门,要买一包烟或者想找点吃的。还有村子里一些会通霄欢乐的小聚会,弹琴、唱歌、跳舞,一瓶一瓶地喝酒,再互相扶持着,歪歪斜斜满村子找酒喝。找到我们这里,不听我们的任何解释,就是非要酒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