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不是商店。于是,有一次我妈进城时,批发回来了一些烟酒罐头什么的,用绳子系了,招牌一样明明白白地挂在窗户上。于是那些漫长的夜里,来敲窗户的人渐渐多了。这便是我们家后来的商店的前身。也是我们对做裁缝的最初的放弃。裁缝干的活不算累,就是麻烦。做成一件衣服,从最开始的量体、排料、剪裁、锁边,到后来的配零料、烫粘合衬、合缝(其中至于上领、掏兜、收省、上拉链等细节更是没完没了),虽说谈不上是千头万绪,对于我这样的急性子来说,也够折腾人的了。做成后,还有更麻烦的手工,上衣得开扣眼、钉扣子、缝垫肩,裤子则要牵裤脚边。做完手工后,还得把它整熨、定形(其中烧烙铁是最令人痛恨的事情)。再完了以后还不算是最后完,衣服一般在成形后才看得出毛病来,于是还得把它套在塑料模特身上,看看胸和袖结合得平不平,展不展,有没有垮下来的褶子;前后片齐不齐,下摆直不直,起不起翘,扭不扭边什么的;还得特别注意领子是不是自然服贴的。一点毛病没有了,开始清除线头,另外浅色的衣服做好后还得给人家洗一洗,缝纫机每天上油,难免会给染上一点的,而且烙铁也没有电熨斗那么干净,一不小心,黑黑的煤灰就漾出来了,沾得到处都是。另另外,在裁剪之前,遇到特别薄,特别柔软、抖滑的布料,还得先给人家用和了面粉的水浆一下,晾干后再排料、裁剪。就这样,从一块布到一件衣服,耗的不是人的气力而是精力就那样一针一线地耗,一分一秒地耗,从早晨到深夜,从月初到月底,从今年到明年 看上去这种活好像轻轻巧巧的,其实最熬人了。在忙的时候,比如牧业转场经过或者古尔邦节那几天,干通霄是经常的事情。深夜的村庄沉静、寒冷,有时候有风,有时候没风;炉子里的煤火黯然,似乎一炉子覆的全是厚厚的煤灰,炉板上烤着的馍馍片在很长时间以前就焦黄了,后来又渐渐凉了,硬了。你静静地从在缝纫机前,一点一点摆弄着一堆布,一针一针地缝,又一针一针地拆。时间无影无形,身心沉寂用牙齿轻轻咬断最后一根线头,天亮了。更多的时候是,相互间已经说完了所有的往事,再也没有话题了似的。疲惫也早已捱过了可以忍受它的时间限度。那时候,一件件衣服只剩下套过公式后的死尺寸及规整的针脚 我妈后来又收了两个汉族徙弟,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我们三个住在原先是边防站仓库的旧房子里,里面堆着小山似的一堆煤和几十麻袋麦子。房间正中的柱子上和大梁上、檩子上,到处都藏着鸟,一有动静就到处乱扑腾,搞得乌烟瘴气的。
冬天古尔邦节前后那段日子里,我们每天总是很晚很晚才干完活回家,顶着寒流走在必经的一截子上坡路上,虽然离家不过三百米,却说不出的艰难。我们三个手牵着手,转过身子背着风倒退着走,零下三十五度、零下三十七度、零下三十八度。耳朵疼、鼻子疼、后脑勺疼、眼珠子疼整个身体里,只有口腔里和心窝那一团有点热气终于到了家门口,三个人的三双手凑到一起,小心呵拢着,擦燃火柴,慢慢地烘烤门上那把冻上了的锁,好一会儿才能化开,才能插得进钥匙打得开门。进去后,第一件事是生炉子。烧点水随便洗一洗,飞快地上床睡觉那样的夜里,窗台上的一摞碗冻得硬硬的,掰也掰不动;灶台上的洗洁净也冻上了,醋冻上了,抹布冻在锅盖上,拔都拔不掉;墙角嗖嗖地串着冷气,却没有缝儿,室内的墙根更是蒙着厚厚的白色冰霜我们却睡着了,每个人的嘴边都一大团白气,身上压着数十公斤的布堆(不能说是被子),再也没有寒冷了。是呀,我们从当裁缝的第一天起,就发誓一旦有别的出路的话,就死也不会再干这个了。但到了今天,仍不是最后一天。我们在做裁缝,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做裁缝的话,我们还是得想办法赚钱过日子。都一样的。可能干什么都一样的吧?是这样的:帕孜依拉到我们家来做衬衣,我们给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上以后高兴得要死,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的。但是我又发现衣服袖子那里有一点不平,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要给她完美,我要让她更高兴。于是就让她脱下衣服,烧好烙铁,滋地一家活下去烫糊一大片 帕孜依拉脸一下子苦了。我妈的尺子就开始往我后脑勺上敲了。帕孜依拉痛苦地离开了。她的新衣服!新新的衣服!!怎么办呢?我和我妈商量了半天,最后把那一截子烧糊的地方裁掉,用同样的布接了一截子,特意将袖口做大一些,呈小喇叭的样式,还精心地钉上了用同样的布包的扣子。最后又商量着给它取了个名字:马蹄袖。帕孜依拉来了一看,还真有点像马蹄,而且还是别人没有穿过的款式呢。我们又假假地告诉她,城里都没有这种样式的,她便更得意了。这才总算顺顺利利交了货。但是后来后来几乎全村的女人都把自己的衬衣袖子裁掉一截,跑来要求我们给她们加工那种漂亮的马蹄袖了。
我想说的是:假如我们尝试改变,去干点别的什么事情,说不定会更好一些,但也说不定还会更差一些。但是,干什么都不会比此时更为确定、更有把握一些了。是不是不知不觉中,那些还有其它梦想的岁月已经成为过去了?想想看,我们生命中那些最欢乐最年轻的时光都用在了学习这门手艺、使用这本手艺上了,我们肯定不只是在依赖它生活吧?我们剪啊,裁啊,觉得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突然又会为这样的想法悚然吃惊。是的,干裁缝真的很辛苦,但那么多的难忘的事情,一针一线的,不是说拆就能拆得掉。而且,我想说的远非如此,说不出来。只有当我再一次把一股线平稳准确地穿进一个针孔,就会在那一刹那想通很多事情。但还是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