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学坡上小学。小学坐落在一座山坡的坡顶上，所以那坡就叫“小学坡”，那学校也被叫作“小学坡小学”。有三百多级青石台阶通到坡顶。我八岁，我外婆带我去小学坡报到。我走了一半，实在走不动了，我外婆就把我背了上去。
 
　　那时我八岁。我外婆七十六岁。我从新疆回到内地，水土不服，浑身长满毒疮，脸上更是疮迭疮、疤连疤，血肉模糊。吃一口饭都扯得生痛。所以话就更少说了。我也不哭的。我从小就不哭。我母亲说我只有刚生下来时，医生倒提着我拍我屁股时，我就“哇”地哭了两声，从此就再也没哭过了。生病了、肚子饿了、摔跤了什么了，最多只是“哼哼”地呻吟两下。甚至三岁那年出了车祸，腿给辗断了，都没有哭出来一声。我母亲说我小时候实在是一个温柔安静的好孩子。可是后来我开始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这一哭就便是惊天动地，我竭斯底里，我边哭边耍泼，我满地打滚，不吃饭，不上床睡觉，神经质，嘶咬每一个来拉我的人，狂妄，心里眼睛里全是仇恨。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到了什么？什么惊吓到了我？什么让我如此绝望？
　
　　我在小学坡上学。那是十多年的事情了。但是今天晚上，吃饭时外婆突然问我：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小学坡上学的事情了？”
　　“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你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就复述出来。
　　
　　瞬间跌落进广阔无边的童年之中……在那里四处寻找……但是没有这句话。这句话已被我刻意忘记了，却没想到它去到了我外婆那里。她悄悄替我记下，替我深深地珍藏心底。她九十二岁，我二十四岁。
 
　　“你给我说了那句话后，我就天天到小学坡下面那口堰塘边上的亭子里，等你放学，接你回家……”
 
　　然后她做梦一样唤着我小名：“……幺幺，幺幺……我的幺妹仔哟……”
　
　　我在小学坡上学。是的，我想我就是在对外婆说了那样的一句话后，才开始哭的。才开始了我一生的哭，我一生的无所适从，我一生的愧意和恨意……我曾说过那样一句话，我曾恶毒地，故作天真地说过那样一句话——那样的一句话，我再也不想重复第二遍了！永远也不会让人知道了！我外婆九十二岁，她快要死了，她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我怀着死一般强烈的愧疚与悲伤，开始说过去的事情，一重又一重地埋葬一句话，并籍此为我曾经种种无知与轻慢进行赎过。并开始报复。
　
　　我在小学坡上学。每天踩三百多级台阶，背着书包，走进校园。我的书包很难看。在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很多事情的区别了——男和女，美和丑，好和坏。我八岁，我已经有了羞耻之心。我背着这书包去上学。我开始知道我与别的同学的区别。我八岁，我在班上年龄最大。我母亲在的时候，她一直不肯让我上学的，因为我早上总是起不了床，我母亲可怜我，不忍心叫我。于是我总是迟到，总是被老师体罚。有一次，我母亲去学校看我，刚好碰到我在被罚站，全班同学都坐着，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鼻子紧贴着墙壁。于是她和老师大吵一架，坚决地把我领回了家。她自己买了课本教我识字。她是农民，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陪我玩积木，读安徒生童话。那样的日子没有边际。我总是一个人在戈壁滩上安静地玩耍，远处是一排一排的白杨林带，再远处是无边的土地，我母亲开着高大的拖拉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