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还是在小学坡上学。校园里四季繁花盛开。操场边攀满爬山虎的读书廊边，有一株樱花树。春天，粉色的花累累地堆满枝头。我折了一枝，花就立刻抖落了，我手上只握了一支空空的树枝。后来老师们发现了，他们把我带进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办公室，像对待一个真正的贼一样对待我。我八岁。我不是贼。我长得不好看，满脸都是疮，但那不是我的错。我在班上年龄最大，学习最差，那也不是我的错。有很多事情我都不能明白，那不是我的错。我们家是拾垃圾的，专门捡别人不要的东西——那也不应该是什么过错呀！在别人看在，那些东西都是“肮脏”，可在我看来，那些都是“可以忍受的肮脏”……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也实在不知什么是“错”。我真的不知道花不能摘，不是假装不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花不能摘，就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我紧紧捏着那枝空树枝。我被抛弃了。
　
　　我还是在小学坡上学。我放学回家，就帮外婆分类那些垃圾。我觉得那是我最大的乐趣。那些垃圾，那些别人不想要的东西，现在全是我们的了。我们可以用它们换钱，也可以自己占有它们。纸箱子上拆下来的金色扣钉，拧成环就成了闪闪发光的戒指；各种各样的纸盒子，可以用来装各种各样的好东西；白色的泡沫，可以做船，插满桅杆，挂上旗子，然后放进护城河里让它游；写过字的纸张有着洁净的背面，可以描画最美丽的仙女；最好的东西就是那些漂亮的空瓶子，晶莹透亮，大大小小都可以用来过家家……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在人制造的废弃物堆积的海洋上长大，微不足道地进行改变。只有我知道，人制造垃圾的行为，多么地可怕……
　
　　是的，我在小学坡上学。那个坡又是什么堆积而成的呢？我每天走下三百级台阶，走向堰塘边的亭子。我外婆站在阳光中对我笑。她的围裙鼓鼓地兜在胸前。我走近了一看，又是一堆废铜烂铁。我在里面翻找，找出一大串钥匙出来。我很高兴，就把这串钥匙用绳子穿了挂在胸前。但是同学们都笑话我。虽然他们胸前也都挂着钥匙。我终于明白了——我这串钥匙实在太多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共二十多把呢。我没有那么多可开的门。我们的门也从来不用上锁。我一百多岁的老祖母天天坐在家里，坐在一堆垃圾中间守着。我们家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关住的，我们家的门也什么都关不住的。我们家的门是旧时的那种，两米多高，又厚又沉。没有合页，是插门臼的。用了一百多年，门臼浅了，从里面一抬，门就可以被拿掉。门上也破了一块两个巴掌宽的板，都可以进去一个小孩子了。我们同学来我家玩，她们都没见过这样的门。很新奇，很高兴，就站在我家高高的门槛上叽叽喳喳闹了好久。我能让她们这样高兴，于是自己也很高兴。但是后来，她们的家长一个一个地找来了，又打又骂地把她们带走。从此她们就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