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2年的夏天,我小学毕业,收拾完收桌里最后的杂物,永远地离开校园。当我抱着一摞书走下楼梯,有几个外校的男生堵在校门口抽烟。我分开他们从中间穿过,这时突然认出了他们其中一个。
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为掩饰某种害怕而强装自信。或者是某种有目的的尝试?——我忍不住停下来,站在他面前,对他说:
“你可能忘记我了,可是我还知道你是谁。”……
两秒钟后,所有人哄堂大笑,还有人别有用意地推攘着他。他则显得说不出地冷漠,看也不看我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狠狠地吐出。
我说:“田璐?”
田璐飞快地瞄我一眼,把烟头狠狠地掐了扔出去,开口说话,那声音阴阳怪气,每一个字都在扭曲着模仿我:
“田璐啊?你可能忘记我了啊,可是我还知道你是谁啊~”
我便在起哄声中离开了。走过五十米后,泪才流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彻底的不能沟通。
2
1989年,我上小学三年级,走过长长的青苔石阶去上学。台阶两边挤挤挨挨全是木结构的楼阁和店铺,歪歪斜斜地载承着世世代代无数的沉重的生活细节和巨大的火灾隐患。平时五分钟可走完这条路,逢集时,则需半个小时。
就在那样的半小时里,我随庞大的人流蚁行在这条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上,走走停停。我太矮,便消失了。周围那些无意中低头看我一眼的人,会不会稍稍停一停,幻想一下我长大后会有的模样?……我消失了,人太多,挤得一步都不能移动。左边抵着一个坚硬的大竹蒌,右边是卖老鼠药的。卖老鼠药的人手里持着高高的十字形竹架,一只硕大无比、一尺多长的耗子在上面滴溜溜地爬来爬去,就是掉不下来。那时我一点也不怕耗子,长时间抬头看着。这时人群终于开始移动,我又往前挪了几步,再一次停滞下来。买耗子药的被挤开了,和我隔着两三个人,垫起脚努力看的话,还能看到大耗子长长的尾巴晃一晃,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暗暗握住挤在我前面那个高个子女人的又长又粗的瓣子,攥得紧紧的。四周全是人,越挤越紧,越挤越紧。我一点一点往下蹲。我消失了。说不出地安全……
醒来时,我对妈妈说:“我做了一个梦。”她温柔地问我梦到了什么,这时才发现她不是我妈妈。我什么也不肯说。
见到妈妈是后来的事了。她冲进病房,撕心裂肺地哭喊,对每一个劝阻她的人拳打脚踢。让我很替她难为情。但是我冷得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空荡荡躺在那里,牙齿抖得喀哒作响。
直到五天之后,我才明白自己伤势有多严重。所有第一眼看到我的人都紧屏呼吸,惊骇莫名。我便要求妈妈从家里给我带把镜子来,反复请求了很多次,她才带来,递过来时不安地强作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