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古尔邦节前后那段日子里,我们每天总是很晚很晚才干完活回家,顶着寒流走在必经的一截子上坡路上,虽然离家不过三百米,却说不出的艰难。我们三个手牵着手,转过身子背着风倒退着走,零下三十五度、零下三十七度、零下三十八度。耳朵疼、鼻子疼、后脑勺疼、眼珠子疼……整个身体里,只有口腔里和心窝那一团有点热气……终于到了家门口,三个人的三双手凑到一起,小心呵拢着,擦燃火柴,慢慢地烘烤门上那把冻上了的锁,好一会儿才能化开,才能插得进钥匙打得开门。进去后,第一件事是生炉子。烧点水随便洗一洗,飞快地上床睡觉……那样的夜里,窗台上的一摞碗冻得硬硬的,掰也掰不动;灶台上的洗洁净也冻上了,醋冻上了,抹布冻在锅盖上,拔都拔不掉;墙角嗖嗖地串着冷气,却没有缝儿,室内的墙根更是蒙着厚厚的白色冰霜……我们却睡着了,每个人的嘴边都一大团白气,身上压着数十公斤的布堆(不能说是被子),再也没有寒冷了。
是呀,我们从当裁缝的第一天起,就发誓一旦有别的出路的话,就死也不会再干这个了。但到了今天,仍不是最后一天。我们在做裁缝,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做裁缝的话,我们还是得想办法赚钱过日子。都一样的。——可能干什么都一样的吧?
是这样的:帕孜依拉到我们家来做衬衣,我们给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上以后高兴得要死,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的。但是我又发现衣服袖子那里有一点不平,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要给她完美,我要让她更高兴。于是就让她脱下衣服,烧好烙铁,“滋——”地一家活下去…… 烫糊一大片……
帕孜依拉脸一下子苦了。我妈的尺子就开始往我后脑勺上敲了。帕孜依拉痛苦地离开了。她的新衣服!新新的衣服!!怎么办呢?我和我妈商量了半天,最后把那一截子烧糊的地方裁掉,用同样的布接了一截子,特意将袖口做大一些,呈小喇叭的样式,还精心地钉上了用同样的布包的扣子。最后又商量着给它取了个名字:“马蹄袖”。帕孜依拉来了一看,还真有点像马蹄,而且还是别人没有穿过的款式呢。我们又假假地告诉她,城里都没有这种样式的,她便更得意了。这才总算顺顺利利交了货。
但是后来……后来几乎全村的女人都把自己的衬衣袖子裁掉一截,跑来要求我们给她们加工那种“漂亮的马蹄袖”了。
我想说的是:假如我们尝试改变,去干点别的什么事情,说不定会更好一些,但也说不定还会更差一些。但是,干什么都不会比此时更为确定、更有把握一些了。是不是不知不觉中,那些还有其它梦想的岁月已经成为过去了?想想看,我们生命中那些最欢乐最年轻的时光都用在了学习这门手艺、使用这本手艺上了,我们肯定不只是在依赖它生活吧?……我们剪啊,裁啊,觉得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突然又会为这样的想法悚然吃惊。是的,干裁缝真的很辛苦,但那么多的难忘的事情,一针一线的,不是说拆就能拆得掉。而且,我想说的远非如此,说不出来。只有当我再一次把一股线平稳准确地穿进一个针孔,就会在那一刹那想通很多事情。但还是说不出来。